《美的历程》

李泽厚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8年3月第2版

二 青铜饕餮

一 狞厉之美

历史从来都不是在温情脉脉的人道牧歌声中进展,相反,它经常要无情地践踏着千万具尸体而前行。(53页)
以现代社会公认的观点,世界和平与社会和谐似乎是被人们从感情上广泛接受的主流。然而人作为自然——以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为唯一法则的无情世界——中的一个成员,事实上成千上万年的确是通过各种无情的方式演化而来的。而所谓的“平等”、“和平”这些概念,也是近几百年来才慢慢成为主流的。一个月以来我读过的《人类简史》《人类的故事》,无不反复申明这一我曾经从未想到过,且乍看来极难接受,而现在又确然信服的事实。

不论智人是否是罪魁祸首,但每当他们抵达一个新地点,当地的原生人类族群很快就会灭绝。现在历史离我们最近的梭罗人遗迹,大约是5万年前。丹尼索瓦人在那之后不久也已绝迹。至于尼安德特人,是在大约3万年前退出了世界舞台。而到了12000年前,像小矮人般的人类也从弗洛里斯岛上永远消失。他们只留下了一些骨头、石器、几个还存在我们DNA里的基因,以及许多悬而未解的谜团。他们的离去,也让我们智人成了人类(人属)最后的物种。
这段文字是《人类简史》中讲解人类来源时的一段说明。近来狂热的爱狗人士将“狗肉节”一事炒得沸沸扬扬。在这些所谓的被人类“欺凌”的生物中,我敢说狗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了,更有甚者诸如活熊取胆、活象拔牙,以及像白鳍豚、金蟾蜍等这些业已被人类“摧残”至灭绝的无物数不胜数。但比起这些对“异类”的虐待,上文中所描述的智人“逼死”同一人属中其他人科“兄弟姐妹”则是赤裸裸的“手足相残”了。然而对于人类而言,漫说“手足”,就算是“心头肉”又能如何?“异子而食”绝不是古书上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而是残酷现实中热气腾腾的肉。食者得到了“生”,但他们看到的却是“死”。绝境、绝情,惨无人性,但这却是自然的法则。也正是如此,人类才人草原上的古猿,一步步走向现在这世界的主宰,进而照Harari的说法,走向上帝。

三 先秦更改精神

一 赋比兴原则

朱熹对这一原则的解释:“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xx者,以彼物比此物也iw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91页)
比兴手法,正是中国文学含蓄绵美的基础,尤其对后世诗、词、曲等抒情文学体裁作品的影响极其深远。在诗人中,尤以李商隐将朦胧书写至巅峰。

所谓“比兴”,应该从艺术创作的作品形象特征方面予以美学上的原则阐明,而不能如古代注释家们那样去细分死抠。……汉儒这种穿凿附会实质上是不自觉地反映了原始诗歌中由巫史文化的宗教政治作品过渡为抒情性的文学作品这一重要的历史事实。(92页)
曾经不谙世事的我也附和过《关雎》暗喻后妃之德是极其荒谬的这一诊断,也痛恨过文字狱那样的残暴行为。然而自从前一个有看了《李商隐诗》之后,我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行为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我说我从《关雎》里看出了后妃之德,你说狗屁;我说我从“留得枯荷听雨声”里根本看不出来义山对自己怀才不遇的不爽,你说放屁,明明玉溪生就是在慨叹自己悲苦的命运在唐末乱世里的飘摇。然而一个文学作品,也是所有艺术品的共同特征,就是它能让不同欣赏者产生不同的感受,甚至能让欣赏者品味出作者在创作时根本就不曾想过的意境。这才真正能上艺术品。所以,只能说出于某种目的强行让人们以某种方式来理解《诗经》这一行为是不合理的,而不能否定一个人品读《诗经》后产生出的某种感受。不光《诗经》,一切文学和作品的欣赏都应如此,而这也是对艺术品,对其作者,乃至对艺术与人性最深刻的尊重。那么,凭什么语言阅读题非得有个标准答案!!!!

建筑艺术

中国建筑最大即席地利用了木结构的可能和特点,一开始就不是以单一独立个别建筑为目标,而是以空间规模大,平面铺开相互连接和配合的群体建筑为特征的。中国建筑的平面纵深空间,使人慢慢游历在一个复杂多样楼台亭阁的不断进程中,感受至生活的安适和对环境的和谐。(98页)
从建筑中能明显看到中国文化所追求的这样东西——大气。时任浙大书记的郑强教授2010年在中国石油大学的讲座中提到“大气一个词就害了中国人”这一观点。当然我想他这仅是一个演讲中的简略说法,更详细客观公正的讲法应该是“过分追求大气害了中国人”。

四 楚汉浪漫主义

二 琳琅满目的世界

黑格尔《美学》曾说,十七世纪荷兰小画派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场景玩味的精心描述,表现了荷兰人民对自己日常生活的热情和爱恋,对自己征服自然(海洋)的斗争的肯定和歌颂,因之在平凡中有伟大。汉代艺术对现实生活中多种多样的场合、情景、人物、对象甚至许多很一般的东西,诸如谷仓、火灶、猪圈、鸡舍等等,也都如此大量地、严肃认真地塑造刻画。尽管有的是作冥器之用以服务于死者也仍然反射出一种积极的对世间生活的全面关注和肯定。(128页)
希冀繁华是一种美好追求,歌颂平凡则是一种智慧境界。

五 魏晋风度

一 人的主题

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州,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他们唱出的都是这同一哀伤,同一感叹,同一种思绪,同一种音调。可见这个问题在当时社会心理和意识形态上具有重要的位置,是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的一个核心部分。(148页)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魏晋风度,皆源于此。

非圣无法、大遭非议并被杀头的人物竟然嵌进了地下庙堂的画壁,而这些人物既无显赫的功勋,又不具无边的法力,更无可称道的节操,却以其个体价格本身,居然可以成为人们的理想和榜样,这不能不是这种新世界观人生观的胜利表现。(154页)
魏晋之人都在思考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竹林七贤未曾立功,但其立德立言,他们提示出秦汉行人未曾理解的生命本真,如此对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创新,其意义绝不亚于孔子对社会法则的解读与认定。因此,将他们纳入庙堂之中,不仅仅是新思想的简单胜利,更是一部分旧思想被剔除,新思想被切实认可的重要进步。

与造型的“气韵生动”、“以形写神”相当,语言艺术中的“言不尽意”具有同样的意义。(158页)
魏晋这样的文学理论,直接继承了《诗经》中的比兴,但不同的是《诗经》仅将比兴作为艺术手法,而魏晋的“言不尽意”已然上升到了文学理论的高度。这对中国文学艺术“含蓄绵美”这一核心特征有着重大的意义,但是同时也给中国的文学画了一个“牢”,后世千年都很难从中跳出来。

二 文的自觉

在汉代,文学实际只是宫廷玩物。……那些堂哉皇也的皇皇大赋,不过是歌功颂德、点缀升平,再加上一点所谓“讽喻”之类的尾巴以娱乐皇帝而已。至于绘画、书法等等,更不必说,这些艺术部类在奴隶制时代更没有的地位。……(陆机《文赋》对文体的区划和对文思的描述)对创作类别特别是对创作心理如此专门描述和探讨,这大概是中国美学史上的头一回。它鲜明好表示了文的自觉。……汉赋是以自然作为人们功业、活动的外化表现,六朝山水诗则是以自然作为人的思辨或观赏的外化表现。主客体在这里仍然对峙着,前者是与功业、行动对峙,后者是与观赏、思辨对峙,不像宋元以后与生活、情感融为一体。……《燕歌行》毕竟像冲口而出的民歌式作品,……(被认为)远不及曹植讲究字句,“词采华茂”。……它从一个极端,把追求“华丽好看”的“文的自觉”这一特征表现出来了。可见,药、酒、姿容、神韵,还必须加上“华丽好看”的文采辞章,才构成魏晋风度。(160-166页)
从“只重深意,不饰辞藻”到“唯论浮美,无视义理”,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固然要被后世指摘。然而假如没有前人极端的追求,后人又怎能把握得住那恰到好处的分寸呢?

三 阮籍与陶潜

艺术与经济、政治经常不平衡。如此潇洒不群飘逸自得的魏晋风度却产生在充满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时代。因此,有相当多情况是,表面看来潇洒风流,骨子里却潜藏深埋看巨大的苦恼、恐惧和烦忧。(168页)
动荡、不安、矛盾、痛苦,古今中外,大抵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刺激众抛却浮华,从根本上思考自然、思考社会、思考人性,而深刻的哲学和艺术也正诞生于此时此处。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与魏晋时期是绝好的示例。即使西方,从摩西、耶稣,到文学复兴,其当事人也莫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

六 佛陀世容

一 悲剧世界

宗教是一个很奇特的存在,大凡宗教创始人在创教之初在本国往往是被统治者所无视或被仇视的。于是新宗教最初一批信徒无奈之下只得去别国发展。恰是异国他们竟大获成功,至少不大会被仇视。此时,这一新宗教开始渐渐壮大,运气好些地话可能还会受到这异国统治者的欢迎。待其有了势力后,便杀回故乡。

其实,老虎又有什么可怜的呢?也硬要自愿付出生命和一切,那就不必说人世间的一般牺牲了。连所谓的王子、国王都如此“自我牺牲”,那就不必说一般的老百姓了。这是统治者的自我慰安和欺骗,又是他们撒向人间的鸦片和麻药。(177页)
而“割肉贸鸽”与“舍身饲虎”深意并非在“牺牲”之上,此两则佛教故事实则想告诉人们佛应当对万物无差别地悲天悯人,即使对强者恶者,也应当尊重他们的生命及其求生的欲望和权利。

被压迫者跪倒在佛像前,是为了解除苦难,祈求来生幸福。统治者匍匐在佛像前,也要求人民像他匍匐在神的脚下一样,他要作为神的化身来永远统治人间,正像他想象神作为他的化身来统治天上一样。并非偶然,云冈佛像的面貌恰好是地上群主的忠实写照,连脸上脚上的黑痣也相吻合。(183页)
帝王自身膜拜佛,却又叫按照自身的特征造佛像,这矛盾的背后似乎可以用简单的“统治者不过利用佛教来维护自身统治”一句话来解释。然而我想这种状况,又深深地吻合了Harari在《人类简史》里说的那样,人类社会的一切法则,无非是建立在集体想象之上,无论宗教与政治都是一理。由此而言,佛和帝王本质相同,所有人相信你是佛,那么你就是佛;所有人承认你是帝王,你就是帝王。一切服饰、礼仪、宫庙、造像都是将要,关键只要让足够多的人相信就行了。

二 虚幻颂歌

与欧洲不同,在中国宗教是从属于、服务于政治的,佛教愈来愈被封建帝王和官府所支配管辖,作为维护封建政治体系的自治工具。(186页)
与欧洲历史上众多小政权不同的是,中国很久之前就有全国性的统一政权存在,而中国以巫为代表的早期宗教活动也基本都是由帝王主导。因此中国的宗教自诞生起(即便上溯到原始社会的图腾一类的准宗教物质),一直都处在从属位置来为政治服务。而欧洲历史上,尤其是早期,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统一政权作主导(就算是罗马共和国、罗马帝国、拜占庭这类的大型政权也仅仅活跃在地中海周边而已),而一些宗教活动也很多是由民间自发进行,早期欧洲政权未作许多干涉,因此政教分别演化。直到基督教有了众多信众,以及严密的组织结构之后,欧洲一些政权才开始依靠宗教力量进行政治活动。这也是中国,欧洲宗教和政权地位不同的重要原因。

如果说,北魏的壁画是用对悲惨现实和苦痛牺牲的描述,来求得心灵的喘息和精神慰安,那么,在隋唐则刚好相反,是以对欢乐和幸福的幻想,来取得心灵的满足和神的恩宠。(189页)
魏、唐两代的佛教艺术的不同,也从侧面反映出现代社会状况的差异,魏晋的动荡贫贱,唐代的盛世祥和。

三 走向世俗

印度传来的反理性的迷狂故事,在现实生活稍有改变后就退出历史和艺术舞台。更进一步,在理论上终于出现了要求信仰与生活完全统一起来的禅宗……(200页)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样的思辨已绝然不是印度佛教原本想讲求的东西,而有看着十分浓厚的春秋百家哲学的意味。到了禅宗,中国佛教完全脱离了印度佛教的母胎,彻底融入了中国传统的社会哲学和文化之中。

《酉阳杂俎》记唐代韩幹的宗教画已经是贵族家中的“妓小小写真”,神的形象已完全人间化、世俗化。宋代雕塑则充分体现了这一特征。(202页)
不仅中国的佛教如此,基督教中圣母与圣婴的形象在欧洲给画历史上也经历过这样的过程。早期的基督宗教艺术中圣母圣婴都是上神下凡的形象,到了文艺复兴时的拉斐尔,玛丽亚则完全成了农妇,耶稣也褪化成了普通婴儿。

七 盛唐之音

一 青春、李白

……以杨隋和李唐为首的差距门阀取得了全国政权,使得“生冠冕”(官阶爵禄)压倒了“生婚娅”(强调婚姻关系的汉魏北朝旧门阀)、“重人物”(东晋南朝门阀以风格口语标榜相尚)、“重贵戚”(入主中原的原少数民族重血缘关系)等更典型的传统势力和观念。(206页)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高层统治阶级想的是,全国人才要为我手忙脚乱,民间贵族想的是如何混入统治阶级去,而中下层统治阶级想的是怎样夺取高层统治者手中攫取权力壮大自身的力量。于是一个叫做“朋党”的事物便贯穿了整个政治历史。

三 杜诗颜字韩文

它们的一个共同的特征是把盛唐那种雄豪壮伟的气势情绪纳入规范,即严格收纳凝炼在一定形式、规格、律令中。从而,不再是可能而不可习、可至而不可学的天才美,而成为人人可学而至、可习而能的人工美了,但又保留了前者那磅礴的气概和情势,只是加上了一种形式上的严密约束和严格规范。(232页)
然而艺术却着实应当是不可习、不可学的天才之美,可速成之艺术便不再是艺术而是工艺了,其思想尝试必会大受影响。同时,宋元之后被称道的各位艺术大家,其实靠的也是自身天赋与勤奋,与作者所谓的人工美并无太大关联。

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忠君爱国的偷政治观点,韩愈的“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的半哲理的儒家信念,颜真卿的“忠义之节,明若日月而坚若金石”的卓越人格,都表明这些艺术巨匠们所创建树立的美学规范是兼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在内的。(237页)
音乐、书法、文学、绘画,各种形式的艺术,所表现的是人对自然、对社会、对人性的思考。观念、人格,正是这种思考的外在表现。思考得深入,未必观念健康、人格卓越;但反过来,观念和人格十分糟糕,则一定是思考得不够深刻。因此,大凡艺术上有所造诣之人,于观念人格之上一定有高人之处,纵然未必留下美名,但必然在一些其他领域是有成就的。

八 韵外之致

二 内在矛盾

战国秦汉的艺术,表现的是人对世界的铺陈和征服;魏晋六朝的艺术,突出的是人的风神和思辨;盛唐是人的意气和功业;那么这里(宋元)呈现的则是人的心境和意绪。(253页)

十 明清文艺思潮

一 市民文艺

那么,以小说戏曲为代表的明清文艺所描绘的却是巨人人情。这是又一个广阔的对象世界,但已不是汉代艺术中的自然征服,不是古代蛮勇力量的凯旋,而完全是近代市井的生活散文,是一幅幅平淡无奇却五花八门、多彩多姿的社会风习图画。……尽管实际的艺术效果却相当可观,应该说已经超过了以前任何贵族文艺。(305页)
中国典型的文学题材,先秦是百家哲学著作,秦汉的赋与经史,魏晋的骈文与古体诗,唐代的格律诗,宋代的词,元代的曲与杂剧,明清的世俗小说。这一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可以算是一种发展或进步,但我想更重要的是文学走下神坛、走进民间的一个过程。这不单指文学的受众,文学的创作者也是如此。因此文学从一个记录和阐述社会科学的重要工具与媒介,渐渐地成为了娱乐(指抒发作者情感)的手段。不单文学,绘画、书法、音乐,似乎各种艺术形式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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