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籓家书家训》

三祥

  • 孝致祥
  • 勤致祥
  • 恕致祥

八本

  • 读书以训诂为本
  • 作诗文以声调为本
  • 事亲以得欢心为本
  • 养生以戒恼怒为本
  • 立身以不妄语为本
  • 居家以不晏起为本
  • 作官以不要钱为本
  • 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得不足喜,失不足忧,总以发愤读书为主。史宜日日看,不可间断。

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于诚正修齐之道,以阁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涌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卫身莫大于谋食。

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凡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虽饥亦乐。气象衰,则虽饱亦忧。

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我当以所余补人之不足;君子之处啬境,亦兢兢焉常觉天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

不贪财,不失信,不自是。

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于妻子而薄子兄弟,私肥于一家而刻薄于亲戚族党。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

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食;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心且大玷家声。

教之以勤俭,劝之以习劳守补,爱兄弟以德也;丰衣美食,俯仰如意,爱兄弟以姑息也。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考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勤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

要令罢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以服劳,可以对祖父兄弟,可以对宗族乡党,如是而已。

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

无论治世乱世,凡一家之中,能勤能敬,未有不兴者;不勤不敬,未有不败者。

一家能勤能敬,虽乱世亦有兴旺气象;一身能勤能敬,虽愚人亦有贤智风味。

但愿官阶不再进,虚名不再张。常葆此以无咎,即是持身守家之道。

古人谓无实而享大名者,必有奇祸。

吾兄弟年富力强,尤宜时时内省,处处反躬自责,勤俭忠厚,以承先而启后,互相勉励可也。

纪泽儿授室太早,经书尚未讲着毕。上溯江太夫人来嫔之年,吾父亦系十八岁,然常就外傅读书,未久耽搁。纪泽上绳祖武,亦宜速就外傅,慎无虚度光阴。
闻贺夫人博通经史,深明礼法。纪泽至岳家,须缄默寡言,循循规矩。其应行仪节,宜详问谙习,无临时忙乱,为岳母所鄙笑。少庚处以兄礼事之,此外若见各家同辈,宜格外谦谨,如见尊长之礼。
新妇始至吾家,教以勤俭。纺织以事缝纫,下厨以议酒食,此二者,妇职之最要者也。孝敬以奉长上,温和以待同辈,此二者,妇道之最要者也。但须教之以渐,渠系富贵子女,未习劳苦,由渐而习,则日变月化而迁善不知。若改之太骤,则难期有恒。

处兹大乱未平之际,惟当藏身匿迹,不可稍露圭角于外,至要至要!吾年来饱阅世态,实畏宦途风波之险,常思及早抽身,以免咎戾。家中一切,有关系衙门者,以不与闻为妙。

尔幸托祖父余荫,衣食丰适,宽然无虑,遂尔酣豢佚乐,不复以读书立身为事。古人云劳则善心生,佚则淫心生。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吾虑尔之过于佚也。
新妇初来,宜教之入厨作羹,勤于纺织,不宜因其为富贵子女,不事操作。
余在军中,不废学问,读书写字,未甚间断,惜年老眼蒙,无甚长进。尔今未弱冠,一刻千金,切不可浪掷光阴。

世家子弟,最易犯一奢字傲字。不必锦衣玉食而后谓之奢也,但使皮袍呢褂俯拾即是,舆马仆从习惯为常,此即日趋于奢矣。见乡人则嗤其朴陋,见雇工则颐指气使,此即日习于傲矣。《书》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传》称“骄奢淫佚,宠禄过也”。

近世人家,一入宦途,即习于骄奢,吾深以为戒。三女许字,意欲择一俭朴耕读之家,不必定富室名门也。

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事无成。
至于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这坐尸立斋;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气胜人,是刚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谨。

荀子称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庄子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

惟作事贵于有恒,精力难于持久,必须日新又新,慎而加慎,庶几常葆令名,益崇德业。

古来言凶德到处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嚣讼,即多言也。历观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身。

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体素弱,过于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尔摧沮。

日慎一日,以求其事之济,一怀焦愤之念,则恐无成耳。千万忍耐,千万忍耐。“久而敬之”四字,不物处朋友为然,即凡事变莫不然。

内间妯娌不可多事铺账,后辈诸儿须走路,不可坐轿骑马,诸女莫太懒,宜学烧茶煮菜。书、蔬、鱼、猪,一家之生气;少睡多做,一人之生气。勤者生动之气,俭都收敛之气。有此二字,家运断无不兴之理。

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

余家后辈子弟,全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入于膏肓而不自觉,吾深以为虑。前函以傲字箴规两弟,两弟犹能自省自惕;若以傲字告诫子侄,则全然不解。

傲为凶德,惰为衰气,二者皆败家之道。戒惰莫如早起;戒傲莫如多走路少坐轿。

嫉妒倾轧,从古以来共事者,皆所不免。吾辈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耳。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恪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
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自概之道云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已。

从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立自强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惧,确乎不拔。 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也; 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
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 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而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

众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忿疑谤之无因,而悍然不顾,则谤且日腾;有德者畏疑谤之无因,而抑然自修,则谤亦日熄。

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

吾家现虽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风味。子弟力戒傲惰,戒傲以不大声骂仆从为首,戒惰以不晏起为首。

又曾以为学四事勖儿辈:

  • 一曰看生书宜求速,不多阅则太陋。
  • 一曰温旧书宜求熟,不背诵则易忘。
  • 一曰习字宜有恒,不善写则如身之无衣,山之无木。
  • 一曰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则如人之哑不能言,马之跛不能行。

养生与为学,二者兼营并进,则志强而身亦不弱。或是家中振兴之象。

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

大凡才大之人,每不甘于岑寂,如孔翠洒屏,好自耀其文彩。

凡家道所以可久者,不恃一时之官爵,而恃长远之家规;不特一二人之骤发,而恃大众之维持。

雄奇以行气为上,造句次之,选字又次之。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句不古雅而气能古雅者;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句不雄奇而气能雄奇者。是文章之雄奇,其精处在行气,其粗处全在造句选词也。

言语迟钝,举止端重,则德进矣;作文有峥嵘雄快之气,则业进矣。

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

人所以稍顾体面者,冀人之敬重也;若人之傲惰鄙弃业已露出,则索性荡然无耻,拼弃不顾,甘与正人为仇,而以后不可救药也。

尔既无志于科名禄位,但能多读古书,时时哦诗作字,以陶写性情,则一生受用不尽。

凡世家之不勤不俭者,验之于内眷而毕露。余在家深以妇女之奢逸为虑,尔二人立志撑持门户,亦宜自端内教始也。

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古人绝好文字,大约于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长。

故望尔等于少壮时,即从有恒二字痛下工夫,然须有情韵趣味,养得生机盎然,乃可历久不衰。若拘苦疲困,则不能真有恒也。

体强者,如富人因戒奢而益富;体弱者,如贫人因节啬而自全。节啬非独食色之性也,即读书用心,亦宜检约,不使太过。

临帖宜徐,摹帖宜疾,专字其开张处。数月以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时,便是好汉。

天下事无所为而成者极少,有所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

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虽一旦罢官,尚不失为兴旺气象。若贪图衙门之热闹,不立家乡之基业,则罢官之后,便觉气象萧条。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

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怯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由俭入奢,易于下水;由奢入俭,难于登天。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是则立获殃祸。

日课四条
一曰慎独则心安:
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恶而不能实用其力,以为善去恶,则谓之自欺。方寸之自欺与否,盖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故大学之诚意章,两言慎独。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力去人欲以存天理,则大学之所谓“自慊”,中庸之所谓“戒慎恐惧”,皆能切实行之,即曾子之所谓“自反而缩”,孟子所谓“仰不愧,俯不怍”,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断无“行有不廉于心则馁”之时。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药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
“敬”之一字,孔门持以教人 ,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则千言万语,不离此旨。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程子谓:“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四灵毕至,聪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飨帝。”盖谓敬则无美不备也。吾谓“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征应。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祭献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能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
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汇,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者,自立不惧,如富人百物有余,不假外求。达者,四达不悖,如贵人登高一呼,群山四应。人孰不欲己立己达,若能推以立人达人,则与物同春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谓之人,不如此,则曰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
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恶劳。无论贵贱智愚老少,皆贪于逸而惮于劳,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著之衣,所进之食,与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管一业,而食必珍羞,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古之圣君贤相,若汤之昧旦不显,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无逸一篇,推之于勤则寿考,逸则夭亡,历历不爽。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练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大禹之周乘四载,过门不入;墨子之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称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劳也。军兴以来,每见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艰苦者,无不见用于人,见称于时。其绝无材技,不惯作劳者,皆唾弃于时,饥冻就毙。故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钦。是以君子欲为人神所凭依,莫大于习劳也。

添加新评论